量子力学中的Lieb-Thirring不等式
我们先从一个物理背景开始理解这个不等式的必要性。在量子力学中,多粒子系统(如电子在原子核势场中形成的“费米子气体”)的稳定性是一个基本问题。稳定性意味着系统的基态能量(最低能量)不能是负无穷,否则系统就会无限坍缩,这是不物理的。对于一类重要的系统,如非相对论性的原子和分子,其哈密顿量包含动能项(与粒子数密度相关)和吸引势项(如库仑势)。证明这类系统的稳定性,即证明其基态能量有一个与粒子数相关的有限下界,是量子力学数学理论的核心成果之一,而Lieb-Thirring不等式在其中扮演了关键角色。
第一步:从动能的一个基本估计——Sobolev不等式谈起
为了理解Lieb-Thirring不等式,我们先看一个更简单、更经典的不等式:Sobolev不等式(在量子力学语境下,常称为“动能下界”)。
考虑一个单个粒子的波函数 ψ(x) (x ∈ ℝ³),它归一化(∫|ψ|² dx = 1)。在量子力学中,其动能期望由 (ħ²/2m) ∫|∇ψ|² dx 给出。Sobolev不等式断言,存在一个只与空间维度相关的正常数 C_s,使得:
∫|∇ψ|² dx ≥ C_s (∫|ψ|^p dx)^{2/p}, 对于某个特定的 p > 2。
在三维空间(d=3)中,一个常见的形式是 p=6,即 ∫|∇ψ|² dx ≥ C_s (∫|ψ|⁶ dx)^{1/3}。
这个不等式的物理意义是:动能会“惩罚”波函数在空间中的局域集中。波函数越是局域化(“挤”在一个小空间里),其动能就越大。这是量子力学中不确定原理的一种表现形式,也是保证原子中电子不会塌缩到原子核上的关键机制。
第二步:扩展到多粒子情形与单粒子密度
现在考虑一个由 N 个全同费米子(如电子)组成的系统。由于泡利不相容原理,任何单粒子态最多只能被一个费米子占据。系统的总波函数 Ψ(x₁, ..., x_N) 是反对称的。系统的总动能 T[Ψ] 是各个粒子动能期望之和。
一个关键的量是系统的单粒子密度 ρ(x)。它是通过对所有粒子坐标积分(并考虑反对称性)得到的,定义为:
ρ(x) = N ∫ |Ψ(x, x₂, ..., x_N)|² dx₂...dx_N。
直观上,ρ(x) 描述了在位置 x 处找到任意一个粒子的概率密度。它是一个非负函数,且满足 ∫ ρ(x) dx = N。
对于费米子气体,由于泡利原理的限制,波函数不能过于集中,这导致其动能有一个下界,可以用单粒子密度 ρ(x) 来表达。一个经典的、但不够强的估计是“Lieb-Thirring不等式的先驱”——Thomas-Fermi理论中的动能泛函,它给出近似 T[ρ] ≈ C_TF ∫ ρ^{5/3}(x) dx。但这是一个近似模型,不是严格的数学不等式。
第三步:严格的Lieb-Thirring不等式陈述
Lieb-Thirring不等式给出了多费米子系统总动能的一个严格的下界,这个下界由单粒子密度的某个幂次积分给出。它是Sobolev型不等式在多粒子反对称波函数下的精确推广。
考虑一个归一化的反对称波函数 Ψ(描述 N 个无自旋费米子)。其动能算符通常取为 -Δ(忽略物理常数)。总动能 T = ⟨Ψ, ∑{i=1}^{N} (-Δ{x_i}) Ψ⟩。
Lieb-Thirring不等式(在三维空间 d=3 时的形式)断言:存在一个普适常数 K > 0,使得
T ≥ K ∫_{ℝ³} ρ^{5/3}(x) dx。
其中,ρ(x) 是如前定义的单粒子密度。
第四步:不等式的直观物理与数学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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幂次 5/3 的来源:这个幂次并非偶然。从量纲分析来看,动能算符的维度是 [长度]^{-2},密度 ρ 的维度是 [长度]^{-3}。为了使 ∫ ρ^{γ} dx 的量纲也是 [长度]^{-2},必须要求 -3γ = -2,即 γ = 5/3。更深层的来源是相空间填充:在动量空间中,费米子填满一个半径为费米动量 p_F 的球,而 p_F 与局部密度 ρ^{1/3} 成正比。动能密度则与 ∫^{p_F} p² dp 成正比,即 ~ p_F^5 ~ ρ^{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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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定性的证明:这是不等式最著名的应用。考虑一个由 N 个电子和 M 个原子核(带正电荷)组成的系统。哈密顿量 H 包含电子动能 T、电子-核吸引势 -∑∑ Z_k / |x_i - R_k|、以及电子-电子排斥势。通过巧妙地将吸引势项与动能项配对,并应用Lieb-Thirring不等式 T ≥ K ∫ ρ^{5/3},可以将总能量的期望值 ⟨Ψ, HΨ⟩ 用 ∫ ρ^{5/3} 和 ∫ ρ 等积分来控制。最终可以证明,存在常数 A, B > 0,使得
⟨Ψ, HΨ⟩ ≥ -A N - B (∑ Z_k^{7/3})。
这意味着,尽管每个电子都被原子核吸引,但系统的总能量被一个与粒子数 N 和核电荷 Z_k 有关的有限常数从下方控制住了,从而排除了能量趋于负无穷的灾难,证明了物质是稳定的。这项工作(由Lieb和Thirring完成,并基于Dyson、Lenard等人的早期工作)是数学物理的一座里程碑。
第五步:推广与更精确的形式
最初的Lieb-Thirring不等式有许多重要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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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势情形:考虑一个单粒子算符 H = -Δ + V(x),其中 V(x) 是势能函数。设其负本征值为 E_1 ≤ E_2 ≤ ... < 0(即束缚态能量)。Lieb-Thirring不等式的一个等价且功能强大的形式是关于这些负本征值之和的下界:
∑j |E_j|^γ ≤ L{γ,d} ∫{ℝ^d} V{-}(x)^{γ + d/2} dx。
其中 V_{-}(x) = max(0, -V(x)) 是势的负部,γ ≥ 1/2(当d=1时)或 γ > 0(当d=2)或 γ ≥ 0(当d≥3)。常数 L_{γ,d} 是最优常数,寻找其精确值是公开问题。当 γ=0 时,上式变为Cwikel-Lieb-Rosenblum不等式,给出了负本征值的个数(即束缚态的个数)的上界。这个形式的不等式在散射理论、位势分析中极为有用。 -
与Sobolev不等式的联系:可以证明,经典的Sobolev不等式(第一步中提到的)与 γ=1 时的Lieb-Thirring不等式是等价的。这揭示了两者深刻的同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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磁场的引入:不等式可以推广到包含磁场的情形,即动能算符由 -Δ 替换为 (i∇ + A(x))²,这对于研究带电粒子在磁场中的稳定性至关重要。
总结
量子力学中的Lieb-Thirring不等式是一个深刻的不等式,它将多费米子系统(服从泡利不相容原理)的总动能与其单粒子密度 ρ(x) 的一个幂次积分(在三维是 ∫ ρ^{5/3})联系起来。它本质上是量子力学不确定原理和泡利不相容原理共同作用的数学表述。其核心物理应用是严格证明非相对论性物质(原子、分子)的稳定性,即系统的基态能量有一个有限下界。这个不等式及其各种推广形式,已成为数学物理中研究薛定谔算子谱理论、稳定性问题以及凝聚态物理中连续模型极限的不可或缺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