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型论中的塔斯基真定义
我们先从最基础的概念开始。在模型论中,一个“结构”或“模型” M 为一个数学对象(如实数域、自然数集等)提供了一个严格的数学描述。它包含一个论域(所有研究对象构成的集合)以及一些解释函数、关系和常量符号。例如,自然数结构 N 的论域是自然数集 ℕ,并解释了符号 “0” (作为数字0), “S” (作为后继函数), “+” 和 “×” 等。
接下来,我们考虑形式语言,通常是一阶语言 L。它由一些逻辑符号(如连接词 ∧, ∨, ¬, 量词 ∀, ∃, 等号 =)和一些非逻辑符号(如函数符号、关系符号和常量符号)组成。这些符号本身没有含义。当我们把语言 L 中的一个句子 φ(一个没有自由变量的公式)在一个 L-结构 M 中进行解释时,这个句子就变成了一个关于 M 的陈述,它可能为真,也可能为假。例如,句子 “∀x (x + 0 = x)” 在自然数结构 N 中为真。
现在,我们面临一个核心问题:如何精确地定义“在模型 M 中,句子 φ 为真”(记作 M ⊨ φ)这个概念?在塔斯基之前,“真”是一个哲学和语义学上的模糊概念。塔斯基的目标是为这个直观概念提供一个形式上无可挑剔的定义,这个定义必须满足“实质恰当性”条件,即它能够推导出所有像“‘雪是白的’为真,当且仅当,雪是白的”这样的等值式。
然而,直接定义“M ⊨ φ”是困难的,因为句子 φ 本身可能包含量词(如 ∀x)。量词“对所有 x”的含义依赖于论域中的“所有”对象。要判断“∀x ψ(x)”在 M 中是否为真,我们需要先知道对于论域中的每一个个体 a,公式 ψ(x) 在将 x 解释为 a 时是否成立。但 ψ(x) 本身可能又是一个复杂的公式。
为了解决这个自指性的困难,塔斯基引入了“满足”的概念作为真定义的基础。满足是公式和赋值之间的二元关系。一个赋值 v 是一个函数,它将语言中的每个变量映射到模型 M 的论域中的一个元素。我们记 M ⊨ φ[v] 为“在模型 M 中,在赋值 v 下,公式 φ 被满足”。
塔斯基真定义通过递归的方式来定义满足关系:
- 原子公式:例如,对于公式 R(t₁, …, tₙ),其中 R 是关系符号,tᵢ 是项。我们首先根据赋值 v 和模型 M 对项的解释,计算出每个项 tᵢ 所指向的论域中的对象 aᵢ。然后,M ⊨ R(t₁, …, tₙ)[v] 当且仅当 M 中的关系 Rᴹ 在 (a₁, …, aₙ) 上成立。
- 逻辑连接词:
- M ⊨ (¬φ)[v] 当且仅当 非 (M ⊨ φ[v])。
- M ⊨ (φ ∧ ψ)[v] 当且仅当 M ⊨ φ[v] 且 M ⊨ ψ[v]。
- (其他连接词类似定义)
- 量词:这是最关键的一步。
- M ⊨ (∀x φ)[v] 当且仅当 对于论域中的每一个个体 a,都有 M ⊨ φ[v(x|a)]。
这里 v(x|a) 表示一个与 v 几乎完全相同的赋值,除了它将变量 x 映射到个体 a。
- M ⊨ (∀x φ)[v] 当且仅当 对于论域中的每一个个体 a,都有 M ⊨ φ[v(x|a)]。
通过这个递归定义,我们首先定义了最简单的情况(原子公式),然后根据公式的逻辑结构,一步步构建出更复杂公式的满足条件。最终,对于一个句子 φ(没有自由变量的公式),其是否被满足不再依赖于具体的赋值 v(因为所有变量都被量词约束了)。因此,我们可以定义“真”为:
句子 φ 在模型 M 中为真(M ⊨ φ)当且仅当 存在某个(或等价地,所有)赋值 v,满足 M ⊨ φ[v]。
塔斯基真定义的重要性在于,它首次为“真”这个概念提供了一个在集合论框架内完全严谨的语义学定义。它严格区分了对象语言(我们正在讨论的语言 L)和元语言(我们用来讨论对象语言的语言,如中文和集合论)。这个定义是模型论乃至整个数理逻辑的基石,确保了形式推理的语义基础牢固可靠。它同时也揭示了“真”概念的某些内在限制,为塔斯基本人关于“真”不可定义性的著名结果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