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变函数的格罗腾迪克-黎曼-罗赫定理(Grothendieck–Riemann–Roch theorem)
1. 基础知识铺垫:黎曼-罗赫定理(Riemann–Roch theorem)的经典形式
为了理解格罗腾迪克-黎曼-罗赫定理,必须首先掌握经典的黎曼-罗赫定理。该定理是复分析与代数几何的核心结果之一,它刻画了紧黎曼曲面(即一维复流形)上亚纯函数的自由度。
- 紧黎曼曲面:一个紧的、连通的、一维复流形,例如复射影直线(黎曼球面)或亏格为g的代数曲线。
- 除子(Divisor):在黎曼曲面X上,一个除子D是一个形式有限和 \(D = \sum_{P \in X} n_P P\),其中\(n_P \in \mathbb{Z}\),仅有限多个非零。它可以理解为指定点集及其“重数”的一种方式。
- 线丛(Line Bundle)与截影:线丛是黎曼曲面上的一种几何结构,其局部看起来像 \(U \times \mathbb{C}\)(U为开集)。一个全纯截影(holomorphic section)是全局定义的函数,使得在每点P,其取值属于该点对应的纤维\(\mathbb{C}\)。截影的零点集对应一个除子。
- 亚纯函数空间 \(L(D)\):给定除子D,\(L(D)\) 是所有满足 \(\text{div}(f) + D \geq 0\) 的亚纯函数f构成的向量空间。直观上,若D的系数为正,则f在对应点允许有不超过该系数的极点;若系数为负,则f在对应点必须至少有该绝对值的零点。\(l(D)\) 表示该空间的维数。
- 典则除子K:由任一非零全纯1-形式的零点-极点构成的除子,其度数(各点系数之和)为 \(2g-2\),其中g是曲面的亏格。
- 经典黎曼-罗赫定理:对于紧黎曼曲面X上的任意除子D,有:
\[ l(D) - l(K - D) = \deg(D) + 1 - g \]
其中\(\deg(D)\)是除子的度数(系数之和)。该公式将两个难以计算的维数\(l(D)\)和\(l(K-D)\)的差,与仅由拓扑和度数值决定的简单表达式联系起来。
2. 推广动机与拓扑启示:希策布鲁赫-黎曼-罗赫定理(Hirzebruch–Riemann–Roch)
经典定理局限于曲线(一维)。1950年代,弗里德里希·希策布鲁赫将其推广到高维复射影簇(紧复流形)。
- 核心思想:在更高维度,取代数曲线上的除子和亚纯函数,我们考虑复流形X上的全纯向量丛E(线丛的推广)及其全纯截影空间 \(H^0(X, E)\)(即\(L(D)\)的推广)。
- 问题:计算 \(\dim H^0(X, E)\) 在一般情况下非常困难,即使对于简单的流形和丛。
- 关键洞察:希策布鲁赫发现,虽然 \(\dim H^0(X, E)\) 本身不稳定(随E的变化可能跳跃),但其欧拉示性数 \(\chi(X, E) = \sum_{i=0}^{\dim X} (-1)^i \dim H^i(X, E)\) 却是一个由拓扑决定的多项式。
- 陈类(Chern Class):这是刻画复向量丛拓扑性质的上同调类。对于线丛,第一陈类 \(c_1(L)\) 与除子的上同调类对应,且 \(\deg(D) = \int_X c_1(L_D)\)。对于高维丛,有总陈类 \(c(E) = 1 + c_1(E) + c_2(E) + \dots\)。
- 希策布鲁赫-黎曼-罗赫定理(HRR):对于射影代数簇X上的全纯向量丛E,有:
\[ \chi(X, E) = \int_X \text{ch}(E) \cdot \text{td}(T_X) \]
其中:
- \(\chi(X, E)\) 是E的层上同调的欧拉示性数。
- \(\text{ch}(E)\) 是E的陈特征(Chern character),它是一个包含陈类的形式幂级数:\(\text{ch}(E) = \text{rank}(E) + c_1(E) + \frac{1}{2}(c_1^2(E) - 2c_2(E)) + \cdots\)。
- \(\text{td}(T_X)\) 是X的切丛的托德类(Todd class),也是一个由切丛陈类构成的特定幂级数。
- \(\int_X\) 表示在X的基本类上取值(即取最高维部分的系数进行积分)。
- 公式的右边是一个完全由E和X的陈类通过特定多项式公式计算出来的有理数(在曲线情形退化为 \(\deg(D) + 1 - g\))。
3. 范畴化与相对化:格罗腾迪克的贡献
希策布鲁赫的定理虽然强大,但其陈述和证明依赖于具体的几何(射影簇、全纯结构)。亚历山大·格罗腾迪克在1950年代后期,为了发展代数几何中的相交理论,给出了一个更深刻、更普遍的框架。
- 相对情形(Relative Setting):许多几何问题涉及态射(morphism) \(f: X \rightarrow Y\),而非孤立流形(例如纤维丛、族)。我们希望将HRR推广到比较X上的丛与Y上的丛。
- K-理论(K-theory):格罗腾迪克引入了一个关键的代数拓扑工具——K群。对于空间X,其K群 \(K^0(X)\) 由向量丛的形式差(即“虚拟丛”)生成。这解决了直接处理层上同调群 \(H^i\) 的困难,因为我们可以定义一个 K-理论的推前(pushforward) \(f_! : K^0(X) \rightarrow K^0(Y)\),它对应于将所有层上同调 \(H^i(X, E)\) 的“交替和”视为Y上的一个“虚拟向量丛”。类似地,\(\chi(X, E)\) 就是这个虚拟丛在点 \(Y = \text{pt}\) 时的秩。
- 陈特征的自然性:陈特征可以提升为K群到有理上同调环 \(H^*(X, \mathbb{Q})\) 的一个同态:\(\text{ch}: K^0(X) \rightarrow H^{2*}(X, \mathbb{Q})\)。
- 格罗腾迪克-黎曼-罗赫定理(GRR):设 \(f: X \rightarrow Y\) 是光滑射影簇之间的态射。则以下图表交换,但需乘以一个校正因子——托德类:
\[ \require{AMScd} \begin{CD} K^0(X) @>{\text{ch}}>> H^{2*}(X, \mathbb{Q}) \\ @V{f_!}VV @VV{f_*}V \\ K^0(Y) @>{\text{ch}}>> H^{2*}(Y, \mathbb{Q}) \end{CD} \]
更精确的公式为:
\[ \text{ch}(f_!(\alpha)) \cdot \text{td}(T_Y) = f_* \left( \text{ch}(\alpha) \cdot \text{td}(T_X) \right) \quad \text{对于所有 } \alpha \in K^0(X) \]
其中 \(f_*\) 是上同调环之间的推前映射。
- 解读:这个交换图意味着,先将X上的虚拟丛 \(\alpha\) 通过 \(f_!\) 推到Y的K理论,再取陈特征(左上到右下),等于先在X上取陈特征并与 \(\text{td}(T_X)\) 相乘,然后通过上同调推前 \(f_*\) 送到Y,最后除以 \(\text{td}(T_Y)\)。托德类在这里起到了校准不同空间上“积分”或“推前”操作差异的作用。
4. 意义与深远影响
- 统一与推广:当取Y为一个点时,\(f_!(\alpha) = \chi(X, \alpha) \in K^0(\text{pt}) \cong \mathbb{Z}\),GRR公式立即退化为HRR公式。因此,GRR是HRT的“相对版本”。
- 范畴化:它将定理的陈述从具体的维数计算,提升为函子(K理论推前和上同调推前)之间的自然变换关系。这揭示了定理更深层的本质。
- 强大工具:GRR为代数几何中许多重要问题的计算提供了系统框架,例如:
- 曲线模空间上的各种几何量的计算。
- 枚举几何中,计数给定参数的代数曲线(如Gromov-Witten不变量)时,GRR是处理虚拟基本类的核心工具之一。
- 在指标理论(Atiyah-Singer指标定理)中,GRR是其代数几何的原型。阿蒂亚-辛格指标定理可以视为GRR在微分流形和分析学中的类比,它将椭圆算子的解析指标(核的维数差)与拓扑量(陈特征和A-hat类)联系起来。
- 后续发展:GRR启发了更强大的工具,如代数K理论、高阶K理论,并最终融入** motivic上同调** 和 Lefschetz不动点定理 的推广之中,成为现代代数几何算术方向的基石之一。
总结:格罗腾迪克-黎曼-罗赫定理的演进路径为:从描述曲线除子空间的经典黎曼-罗赫,到用陈类计算流形上线丛欧拉示性数的希策布鲁赫-黎曼-罗赫,最终到格罗腾迪克用K理论函子性表述的、适用于任意态射的、揭示拓扑与解析结构深层联系的格罗腾迪克-黎曼-罗赫定理。它不仅是复变函数论在复几何中的高峰,更是连接代数几何、拓扑和指标理论的里程碑。